大哥小说网第一时间更新唐七公子的小说三生三世枕上书未删节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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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小说网 > 仙侠小说 > 三生三世枕上书  作者:唐七公子 书号:48353  时间:2019/3/13  字数:15286 
上一章   第五章    下一章 ( → )
  虽然赏花带错了人,凤九庆幸自己机灵,没同息泽说什么不当说的,走漏身份。

  息泽神君乍看一副冰山样,想不到对橘诺用情用得这样深,怪不得凡人口中有个俗谚,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

  入睡时,凤九很为息泽神君忧虑了一阵,这个人得眼瞎到什么地步,才能觉得橘诺情好又能干啊。

  长得一表人才,品位却低到这个程度,多么的可惜。

  她在一片唏嘘中沉入梦乡,却只胡乱眯了个囫囵觉,晓初鸣时便爬起来整装洗漱。

  昨夜她不仗义,徒留陌少一人面对嫦棣,不知应付得艰辛否。或许一大早便要来兴师问罪,她做个懂礼的乖巧样早早候着他,说不定陌少心软,就不同她计较了。

  她存着这个思量,在舱中正襟危坐,左等右等。

  没承想,卯星君将头布得敞开时,陌少才施施然现身,现身后却绝口未提她干的缺德事,只道昨夜青殿追着嫦棣鬼哭狼嚎跑了四座林子,嫦棣被青殿得衣衫褴褛,一回船上便晕了过去,大不幸惊动了上君君后。话到此,还关切地提点了她一句,嫦棣不是个省心的,说不得她后续要有些麻烦。

  凤九方才了悟陌少他今为何这样慈蔼宽厚。

  今不劳他亲自动手,她这个放他鸽子的也即将倒个大霉,他自然乐得做副和顺样,在一旁装一装好人。陌少依然还是那个陌少。

  抱怨归抱怨,陌少的提点她还是放在心上。

  此前想着嫦棣死要面子,绝不会将这样的丢脸事大肆声张,哪里算到,竟会被上君和君后主动撞见。

  她的字典里头“惹祸”两个字堂而皇之得斗大,却独独缺“善后”

  这两个字。且她从前自负为青丘的帝姬,一向觉得作为一个帝姬,晓得怎么惹祸就够了,善后不属于一个帝姬应该钻研的范畴。

  想了又想,凤九心存侥幸地问苏陌叶:“再怎么说,阿兰若也是上君和君后亲生的闺女,即便罚,我觉得,大抵他们也不会罚得太重吧?”

  苏陌叶难得地拧起了眉头:“难说。”

  七后,凤九蹲在观尘宫地牢中一个破牢笼里头,才真正领教阿兰若这双爹娘管教儿女的雷霆手段,方晓得陌少当拧着的眉头是个什么意思。

  九曲山撑山的石头造成的这个牢笼,的确只能算一个笼,也的确只能蹲着。稍一施展,便有可能触到笼壁,壁上镶嵌的石头不知施了什么诀窍,触上去便疼痛如刀割,实是一场酷刑。

  这还是苏陌叶帮她求了情,甘愿面壁个十天半月,帮她分担了些责罚。

  若没有陌少仗义相助,怕不是被关关牢笼就能了事。

  虽然从前她惹白奕生气时,也被罚过闭,她对这些闭至今也还有一些埋怨,但今始知,比起阿兰若她爹这等教罚的手段,她爹白奕着实当得上一位慈父。

  背半蹲这个姿势,寻常做出来都嫌别扭,何况还需一直保持。虽然这个仿出来的世界比之真正的梵音谷,处处都能施展法术,但关她的这个牢笼却下了重重制,让她想给自己使个定身咒都不得。亏得身体底子好,好歹撑了一天,夜幕降临时节再也支撑不住,后背重重地撞上石壁,却连口气的时候都没有,一瞬只觉千刀万斧在皮上重重斫砍,痛得立时清醒。

  同样的折磨如是再三反复,头一,凤九还坚韧地想着熬一熬便好了,第二,汗重衣间想着谁能来救一救自己就好了,第三,第四,第五,她终于明白这种折腾止尽,不是熬一熬就能完事,而且不会有谁来救自己。不晓得阿兰若一双父母同这个女儿有什么深仇大恨,要下这样的狠手。

  灭顶的痛苦中,凤九有生以来,第一次萌发了死意。

  当死这个字从脑海深处冒出来时,她灵台上有一瞬难得的清醒,被吓了一跳,但不及多想,久闭的牢门当此时却啪嗒一声,开了,逆光中,站着一个纤弱的人影。

  她强撑着眼皮力望过去,嫦棣站在光影中朝她笑。

  暮色的微光中,她像是欣赏够了她的狼狈样,才施施然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她,语声极柔和:“姊姊这几,不知在牢中过得如何?”

  这句话听入耳中已是勉力,遑论回她。

  嫦棣等了片刻,笑得愈加开心:“姊姊不是向来伶牙俐齿吗,今怎么装起文静来了?难不成,是疼得说不出话了?”

  她蹲下来与凤九齐平:“姊姊好计策,放任那条蠢蛇将妹妹捉弄得好苦,当姊姊施计时,难道不曾想过,妹妹却不是个忍气声的闷嘴葫芦,迟早会招呼回来的吗?”仔细端详了一眼困她的笼子,轻声道“当父君判姊姊在石笼子里收收子静静心,妹妹觉着,普通的石笼子有什么好,私下特地嘱咐他们换这个九曲笼给姊姊,这个笼子,伺候得姊姊还算舒坦吧?”

  脚一时发麻,整个身子再次倒向笼壁,刀剑劈砍的痛苦令凤九闷哼了一声。嫦棣撑着下巴,故作天真道:“姊姊是不是在想,父君对你果然并非那么绝情,待从这里出去,定要在父君跟前参我一本?”突然一脸厌恶道“可笑,我叫你一声姊姊,你便以为自己真是我的姊姊了?父君带你来了一趟观尘宫,你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算我一刀杀了你,父君不过罚我一个闭,你还真以为父君会为你报仇,手刃我这个他宠爱的小女儿?”

  冷笑道“阿兰若,从你出生那一刻开始,注定是个多余的罢了。”

  嫦棣前头那篇话,凤九觉得自己捉弄她在先,她变本加厉报复回来在后,将自己折腾成这样算她有本事,自己技不如人栽了,认这个栽。可后头这一篇话,凤九却庆幸听到的是自己而非阿兰若本尊,这篇话连自己一个外人听着,都觉伤人。

  半掩的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远远响起一面大锣,有人惊慌道:

  “天火,是天火!走水了,行宫走水了!”嘈杂声甚,嫦棣突然伸手进来拧住凤九的衣领,凤九一个踉跄不了跌靠住笼壁,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待回过神来,却见牢中呛进一股浓烟,嫦棣半捂住鼻子,眼睛在浓烟中闪闪发亮,轻笑道:“行宫失火了,说不得立刻就要烧到这里,姊姊,看来老天都怜你这样活着没有意思,意早早超度你。”

  凤九强撑出半口气,反手牢牢握住嫦棣伸进笼中的胳膊,角挤出一点笑来,往笼壁上重重一按,斧劈刀砍是个什么滋味她再清楚不过,立时便听见嫦棣一声凄厉哀号,凤九轻声气:“只一下便受不住?就这点儿出息?絮絮叨叨甚是讨厌,说够了就给我滚。”

  嫦棣抱着胳膊跌跌撞撞跑走,牢门口回望的一眼含恨意。

  室浓烟中,凤九一边呛得咳嗽一边思忖,方才嫦棣进来前,她想什么来着?

  对了,死。诚然神仙来世,所谓一个仙者之死,自然是躯体连同魂魄一概归于尘土,仅能留存于茫茫天地间的,不过些许气泽。但,这是阿兰若的躯壳,说不得这个躯壳死去,正能让自己的魂魄得以解,回到自己原本的躯壳中。不过,也有可能自己的魂魄已同阿兰若的躯壳融为一体,生俱生,灭俱灭。

  狐狸耳朵尖,此时她脑子放空,听得便远。吵嚷不休的背景中,唯一一个清晰响起的,是息泽的声音。阿兰若这个便宜夫君,做什么事都一副从容派头,沉稳如一汪波澜的古水,想不到也有这种光是听个声音,便叫人晓得他很焦急的时候。

  但这份焦急却同她没什么干系,息泽的声音缥缥缈缈,问的是:“大公主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是在问谁。

  凤九有一瞬为阿兰若感到心酸,打个比方,譬如天火是把利剑同时架在她和橘诺的脖子上,她唯一可指望的夫君,心心念念却然是她姊姊的安危,这是怎样的一则悲剧。而且,她再没有其他什么人可以指望。

  火事渐盛,火星上牢门,俗话说干柴烈火,顷刻便酿出一片熊熊的火光。这样的危急时刻,凤九的心情却格外平静,身上的疼痛似乎也随着热,一一蒸腾了。

  她突然想起那年在九重天上,她伤在姬蘅的单翼雪狮爪下,那时的她,似乎并没有动过希望东华来救自己的念头。盗频婆果被困在蛇阵中时,她那么害怕,也没有动过那个念头。

  没有动这个念头,是好的。这样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心失望了。

  姑姑的话本中,倘是天定的好姻缘,姑娘遇险时必定有翩翩公子前来搭救。她从小就对这种场景莫名地向往,或许正因如此,才爱上琴尧山上出手救了自己的东华。但除了那仅有的一次,他再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刻救过她。每一次,都是自己熬过来的。每一次,自己竟然都熬了过来。但不晓得这一次,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有一句话是情深缘浅,情深是她,缘浅是她和东华。有一个词是福薄,她福薄,所以遇到他,他福薄,所以错过她。

  她一瞬觉得自己今夜真是个诗人,一瞬又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明明已放过狠话,说东华帝君从此于自己不过四个字而已,这种浮生将尽的时刻,想起的居然还是他。

  若自己果真死在今夜,后这个消息传进他的耳中,他是否会为自己难过一分?是否会感叹:“想不到她年纪轻轻便罹此大难,当年她同本座在梵音谷中还曾有同院一住之缘,一三餐,将本座照顾得不错。”

  她两千多年的情和执念,于东华而言,大约能换得他这么一句,也算是她积福不浅了吧?

  火舌一路上房梁,偶有断木倾塌。凤九仰望着房顶,只觉火光明亮,照得人发沉。梁上一段巨木携着火事直落而下,凤九闭上眼睛,心中凛然,是尘归尘土归土还是另有生路,此刻便见分晓了。

  她运气好。

  是生路。

  却并非她所想象的生路。

  玄衣青年勉力推开砸落在身上的巨木,瞧见她透的额发苍白的脸颊,怔道:“他们竟拿九曲笼锁你?”冷峻的眸子瞬间腾出怒,拔剑利落将石笼一劈为四。凤九乍然于方寸之地解,疼痛却也在一瞬间归了实地,爬遍寸寸肌肤,痛呼一声便要栽倒,被青年拦抱住。

  避火的罩衣兜头笼在身上,凤九喃喃出声:“沉晔?怎么是你来救我?”

  青年没有回话,抱着她在火中几个腾挪,原本就不大宽敞的一个地牢,已成一片汪洋火海,凤九觉得,想必它从没有过这么明亮的时候。眼前有滔天火事,鼻尖却自有一股清凉,身上仍痛得心慌,不过此时晕过去也妨了。

  良久,似乎终于吹到凉爽的夜风。有个声音响在她耳畔:“做出这个地方,不过是为了让你复活,虽然你还不是真正的她,但如果这具躯壳毁掉了,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一定会让你回来,阿兰若,我欠你的,他们欠你的,你都要回来亲自拿到手。”她觉得这个声音唤着阿兰若这三个字时,有一种压抑的痛苦。

  但她不晓得这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自一片昏茫中醒来时,天边遥遥垂挂着一轮银月,四围渺人迹,近旁几丛花开得蔫答答,一股火事后的焦煳味儿。

  凤九懵懂瞧着盖在腿上的避火罩衣,半晌,脑子转过弯儿来:行宫降了天火,烧到了地牢,临危时沉晔从天而降,助自己逃出生天,捡回了一条小命。

  抬眼将身周的荒地虚虚一扫,方圆三丈内的活物,只得几只恹恹的纺织娘,救命恩人大约中途敲了退堂鼓,将自己随道扔了。口中一股药丸味儿,身上的疼痛被镇住了多半,看来扔掉之前喂了自己一颗颇有效用的止痛伤药,救命恩人还算义气。

  凉风面拂过,出凤九几个刁钻嚏,被折腾几,原本就将身子折腾地有些病弱,再在风地里吹着,风入体必定浸出个伤寒,届时也只是自己多吃苦。

  凤九认清楚这个时务,将罩衣裹得紧一层,循着银月清辉,辨认出一条狭窄宫道,朝着自己那处极偏的院落踉跄而去。

  越往偏处走,火事的痕迹倒越轻些,待到自己住的晓寒居,已见不出宫中刚起过一场天火,看来住得偏,也有住得偏的好处。

  院门一推便入,分花拂柳直至正厅前,凤九脑门上的虚汗已凝得豆大。

  她一面佩服自己病弱到这个地步竟还能一路撑着摸回院子,是个英雄,一面腿已开始打战,只等见着便要立仆。

  眼见厅门咫尺之遥,手抬起来正要碰上去,一声低呼却从雕花门后头传出来,将她半抬的手定在空中。

  凤九稍许探头,朝里一望。目中所见,厅堂正中的四方桌上点了支长明烛,长明烛后头搁了张长卧榻,此时断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橘诺,正懒懒倚躺在这张卧榻的上头。阿兰若名义上的夫君息泽神君侧身背对着厅门,坐在卧榻旁一个四方凳上,垂头帮橘诺包扎一个手上的伤口。兴许是做过神官之故,阿兰若这位夫君,瞧着与比翼鸟阖族都不甚同,举手投足间自成一副做派,疏离中见懒散,懒散中见敷衍,敷衍中又见冷漠。此时帮橘诺包扎伤口,动作里方勉强可寻出几分与平不同的认真细致来。

  凤九在院门口一愣,只道九曲笼中的酷刑将脑子折腾得糊涂,一径走错了院落。轻手轻脚退回去,拂柳分花直退到院门口,突然瞧见茶茶从分院的月亮门转出来。

  忠仆茶茶举目望见她,一怔后直奔而来,欣喜不能自已地抓住她的袖角:

  “殿下你竟自个儿平安回来了,方才正殿并几处陪殿好大的火事,茶茶还担心火事蔓到地牢,殿下有没有伤着哪一处?”不等凤九回话,又赶紧道“火事刚生出来陌先生便从面壁处赶回来寻你,殿下回来时同陌先生错过了吗?”

  凤九打量一眼茶茶,打量一眼花树中出个檐角的厅厢,沉道:“这么说没有走错路,不过我方才似乎瞧见橘诺…”

  茶茶撇嘴道:“息泽大人住的小院同大公主住的陪殿离正殿近些,皆被火尽了,大公主身子抱恙,君后安置她在我们这处一歇,”小心抬着眼皮觑凤九脸色道“息泽大人作陪…亦是…亦是君后之令…”

  凤九自然看出茶茶目光闪烁为的什么,借口想在院中吹吹风饮壶热茶,将她打发下去备茶具了。她此时其实极想挨个铺躺一躺,并不想饮茶,但晓寒居乃是一院带一楼,她的卧厢恰在正厅的上头。她此时没有什么精神应付正厅里头那二位,院子里花花草草甚多,挤挨着也算挡风,身子似乎也还撑得住,不如靠坐在花树底下就着热茶打个盹儿,也候一候苏陌叶。

  这个盹儿打得长久,睡着时明明还觉着有些风凉,睁眼却觉得很暖和,垂首见身上裹着件男子的外袍,耳中听进一个声音:“睡醒了?”仰头果然见苏陌叶坐在花树旁一个石头凳子上。

  凤九茫然同他对视了半刻,道:“你早晓得行宫今夜会有大火,阿兰若会被困在火中罢?”

  苏陌叶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良久,道:“今有火我知道,但当火起之时,阿兰若一直在这晓寒居中寸步未出,我也未留意火是否蔓进了地牢中。”瞧着她,又道“其实,她从不曾惹出什么祸事被关进地牢过,你同她不一样,你们遭遇之事自然也不会一样。”

  这个答案凤九隐约有所察觉,轻声道:“既然论如何我法复刻她的人生,你又要如何晓得她的死因?”

  苏陌叶淡淡道:“其实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变数多如香水海中的莲瓣,或许谁平白多打一个嚏也会致它同当初的世界大不同。可你知道这样多的变数当中,有什么是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改变的吗?”

  瞧着她迷茫的眼睛,道:“可还记得太晨宫前芬陀利池中人心所化的白莲?瑶池中的莲盏常知四时变幻,朝夕晦明,芬陀利池中的万盏白莲却是亘古不变。”一时语声缥缈,像是自问自答“不变的是莲耶,是人心耶?”

  凤九接口道:“是人心。”

  苏陌叶赞赏地看她一眼:“是了,只有人心没那么容易改变,譬如橘诺对你,譬如嫦棣对你,再譬如上君和君后对你。”目光遥望天际“纷繁尘事只是浮云,这些尘事背后,我要看到的是后他们对阿兰若的本心,那就是阿兰若的死因。”话题一转道“所以你想如何就如何,不必拘泥阿兰若从前的本,只是那几件大事上头,切记住同她做出相同的抉择。”

  凤九想了一想,点头称是,将盖在身上的袍子随手一理,靠在老杏树的树前,抬头遥望天上的圆月,口中道:“你先回去罢,我再赏一赏月。”

  苏陌叶瞧她片刻,作势伸手扶她,调笑道:“茶茶说你一片丹心只为着我这个师父,大半夜在院中吹凉风也是为候我,既然为师已经回来了,自然不必你再漠漠寒夜立中宵,起来我送你回房。”

  杏,月光下花开胜雪。凤九未在意他递过来的手,仍然瞧着天上玉盘般的明月,良久,突然道:“我同东华帝君的事情,不晓得你听说过没有?”话刚出口,似乎恍然不妥,怔怔道“我今夜吹多了风有些善感,你当什么都没有听到过,先回去罢。”

  苏陌叶嘴角的笑意淡去,手指碰了碰石桌上的茶壶将茶水温烫,添给她一杯暖手,方道:“略听连宋提过一些。”又道“白真常说你的子原本就是不能将事闷在心中,此时容你一人待着反让人担忧。有伤心的事,说给我听一听妨,虽然担个虚名,我也算你的长辈。”

  凤九沉默许久,道:“嫦棣将上君关我静心的石牢换成了九曲笼。”

  苏陌叶提着茶壶的手一颤:“什么?”

  凤九侧头看他一眼,飞速道:“其实没有什么,我吃了伤药,已经不痛了。”

  又重望着天上:“只是在笼子里受折磨的时候,我有想过为什么轮到我就是这样。姑姑说她从前被瑶光上神关过水牢,墨渊上神去救了她,还被前任鬼君抓去过大紫明宫,墨渊上神还去救了她。啊,这么看来竟然次次都是墨渊上神救了她。你说是不是因为姑姑把我的运气都用完了,所以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我才都是一个人?”语声极为平静,听不出半点郁结哀伤,说到后就像是真正在疑惑。

  苏陌叶低声道:“每次?”眼中似乎瞧见杏林深处有个影子,定睛一看又什么都没有,凝神也辨不出院中还有什么旁人气泽。

  凤九仰头喃喃:“嗯啊,危险到要以性命相付的时刻,以前也有过好几次。如果没有经历过那些,可能我就没有办法熬过九曲笼的折腾了吧。因为我是青丘孙字辈的一棵独苗,其实小时候还是被养得很娇惯的,后来因为喜欢上东华帝君,吃了一些苦头,就变得比较坚强了。”停了片刻,又道“啊,也不能说没有人来救我,譬如这次,沉晔就有来救过我,虽然半道将我扔在了路上。我本来觉得没有什么呢。九曲笼,一般人谁也熬不了五天吧?

  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还自己走了回来,我本来还觉得高兴得意的呢。”

  苏陌叶拿过杯子将半凉的茶倒掉,添上热的重递给她:“然后呢?”

  “然后?”她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回来的时候,正瞧见息泽神君在帮橘诺包伤口。其实我觉得橘诺的伤一点都不严重,但息泽神君包得那么慎重,突然就让我有点难过。那个时候,觉得好像自己就是阿兰若,但是又很可怜她,想着如果是她看到这一幕一定比我难过,而我难过是因为看到女孩子被好好呵护该是什么样。我看不起橘诺一点小伤也装得什么似的,但又很羡慕她。”

  她抬起手来,放在眼睛上:“帝君,为什么我尤其需要他的时候,他都恰好不在呢?有一瞬我那么想。从前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没有出现,我告诉自己,因为我们没有缘分。其实那些时候,我并不是真的相信,我觉得我这么努力,老天爷也会被我感动的。这一次,我才真的相信了,如果沉晔不来救我,我就真的死掉了。以前我不相信我们没有缘分,可能是因为失望得还不够彻底吧。”

  苏陌叶静了许久:“那么,你恨他吗?”

  凤九移开手掌,遥望着月光下盛开的杏花,努力眨了眨眼睛:“大概不恨吧。我只是觉得很累。帝君他很好,我和他没有缘分罢了。”

  苏陌叶柔声道:“你还小,将来你会遇到好的人。”

  凤九意识地点头:“你说得对,将来我会遇到好的人。”

  苏陌叶角含笑:“将来你想要遇到一个怎么样的人?”

  凤九想了片刻:“虽然我也不是那么娇气,遇到危险时没有人救我我就活不下来,但我希望遇到一个我有危险就会来救我的人,救了我不会把我随手抛下的人,我痛的时候会安慰我的人。”

  苏陌叶低声道:“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遇到一个再不会让你受苦,再不会让你遇到危险的人?”

  她没有说话。

  苏陌叶续道:“你一直这样仰着头,脖子不会痛吗?还是谁告诉你只要仰着头,眼泪就不会掉下来?那都是骗人的,你不知道吗?你在忍什么呢?”

  夜风一阵凉似一阵,凤九仍然仰着头,仿佛天上那轮圆月是多么值得研究的东西,良久,两行泪珠沿着眼角下,接着是极低的泣,又是良久,终于哇一声大哭出来,哭得非常伤心。

  不晓得何处吹来一阵狂风,杏花摇曳坠落,纷飞出一场遮天蔽的大雪。

  杏花飞扬中,苏陌叶再次瞧见那个紫的人影。原来并非自己眼花。透过重重花雨,那位紫衣的神尊一脸苍白,脚下是一只打翻的药碗,手指紧握住一株苍老杏树的树干,目光怔怔落在凤九身上。凤九浑然不知,只是哭得越来越厉害。他紧蹙着眉头,定定瞧着她,似乎想要走近一步,却又不能迈近那一步。

  因行宫起了火事,上君罚阿兰若的十静思不了了之。嫦棣坑了她,凤九没将这桩事告上去,如嫦棣所说,以阿兰若的处境,即便闹开去,这样事也不过将嫦棣不痛不罚一罚。不闹开去,她还可以再坑回去,还是不闹开去好。被坑了,就坑回去,再被坑,还坑回去,看谁坑到后,才是坑得好。

  行宫被天火烧得几近废墟,一山的茶花遭殃大半,连累君后的生辰一派惨淡光景,上君雷霆大怒,却因是天火非关人事,腔怒气处可,瞧着断壁残垣添伤情,自以为眼不见为净,吩咐连夜收拾龙船赶回王都。

  思行河上白雾茫茫,船桅点几盏风灯,晓天落几颗残星。天正要亮。

  凤九躺在一蓬软乎乎的锦被里头,听得船头劈开水底,声声入耳,闻得瑞兽吐出帐中香,寸寸润心,脑子里缓慢地转悠一个问题:一觉醒来,黑灯瞎火间,发现边坐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这种时候,一般人头一个反应该是什么?

  照理是不是该尖叫一声扯着被子爬到角,瑟瑟发抖用一种惊恐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厉喝:“大胆狂徒,要做什么?”不过眼前这个人,着实称不得狂徒,且一向将自己当木头桩子,即便现在黑灯瞎火,你能想象谁因为黑灯瞎火就能对一个木头桩子做个什么?

  想通此处,凤九放宽十万八千个心,慢上坐起来,慢倚着头点起一盏烛火,将烛火抬起到静坐的美男子跟前晃一晃,确认面目确然是他,慢地道:“息泽神君,你此来…不会是走错房了罢?”

  烛光映照下,今夜息泽神君的气瞧着不大好,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像是要融进她眼中,行止间却没有什么动静,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凤九善解人意地掀开薄被起,口中道:“我睡得足了,似乎神君你也累得很,是懒得再找屋子,想在我房中坐坐罢?那我去外头吹一吹风醒个神,你若要走时切记替我留个门…”

  她这一番话,存的其实是个避嫌的用意,虽然阿兰若同息泽二人原本就是夫名义,但她不是阿兰若,同息泽也没有什么旁的话好说,三半夜的,能避自然要避一避。

  被子方掀开一半,却被对面伸过来的手稳妥地重盖了回去。息泽神君皱了皱眉,将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头,又递给她一杯还冒着气的热糖水,才低声道:“不痛了?将这个喝了。”面上的表情虽然纹风不动,但这八个字里头,却听得出一种关切。

  凤九捧着糖水,觉得莫名,他这个模样这个神情,自然该对着伤了指头的橘诺,这个时辰却戳在自己房中,还这么心照顾自己,莫不是撞了罢?

  凤九伸手将烛台拿到面上一照,担忧而诚恳地向息泽道:“神君你…

  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阿兰若,不是橘诺,或者…你们撞之人此时看着我的确像是橘诺的样子?但我实实在在是阿兰若,你看着我像橘诺,乃是因为你撞了…”

  息泽沉默地瞧了她半晌:“我没有撞。”

  乍听此言,凤九莫名之上添了几分疑惑,试探地道:“但一般来说,这种时刻你应该去照看橘诺啊。”

  息泽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道:“我来照看你,这样不好吗?”

  凤九想了片刻,有些明白地道:“哦,那就是橘诺让你过来照顾我,用这个情分抵消嫦棣将我关进九曲笼罢?她们姊妹一向是感情好些,我原本也就没有打算将这个事情闹给上君晓得。你为了此事这么心来照顾我,我愧不敢当,其实添水喝茶之类,有茶茶在我身旁就好,或者没有茶茶我一个人也做得成,并不需人特别服侍。”

  她将甜糖水递还给他,又斟酌道:“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夫情分,不过息泽你每次这样帮着他们,我其实觉得…不太合适。”她用了不太合适这四个字,其实何止不太合适,她实在替阿兰若感到不值,但她这个身份,也不过就是这四个字,说出来妥当些。

  她坦坦地回看着息泽,却见他瞧着手中她递还的糖水发呆,好一阵才回道:“与那对姊妹关。”又抬头看她道“如今,连我倒给你的一杯水,你都不愿喝了?”

  明明他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这句话听在耳中,却令凤九感到一丝颓然,她不喝这杯糖水原本是不想承他代嫦棣还的情,但他既然说不是,她再推辞也太过扭捏,讷讷接过道:“其实方才只是不渴,唔,现在又觉着有些渴了。”将糖水一饮而尽。

  明明是杯甜糖水,齿间却感到轻微的血腥味,也不晓得是前几被折腾得味觉失灵还是怎么。

  说起前几的折腾,沉晔服给她的那丸伤药其实只消了她半身痛楚,她昨夜同陌少在杏园中说话的时候,身上仍有余痛未消,此刻却一身轻松怎利二字了得,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果然是少年人,骨头硬,睡一睡便能包治百病吗?

  神游间,息泽已取过她手中的瓷杯搁在桌上,又扶她躺好掖好被角,道:

  “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再睡一睡。”

  喝了糖水,凤九的确有些打瞌睡,但今夜息泽的所为却令她十分不解,他低头靠近她时,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白檀香,令她感觉熟悉和怀念。

  只是息泽他既非撞又不是帮嫦棣求情,他今天晚上这样,难道是脑袋被门夹了?

  房中的香供温和浅淡,正宜入睡,令凤九受用,虽然还有诸多疑问,但在睡字面前都是浮云,正要一脚踏入梦乡,一片黑暗中,却突然听息泽道:

  “那天晚上,你说你以前喜欢过一个人?”停了一阵道“那个人,他让你很失望是不是?”

  凤九心中一咯噔,那天晚上,自然是她将息泽当成苏陌叶领着他去看月令花的晚上,她同息泽说起自己喜欢过一个人,但这个人实在要算个烂人。

  已过了十几,息泽今夜突然问起,也不知所指为何。但这个疑问,着实不像息泽问出来的。息泽神君在她看来着实仙味儿十足仙气飘飘,不消说比翼鸟族,她认识的许多正经八百的老神仙也难比得上他的不食人间烟火样儿,后来即便晓得他喜欢橘诺,她也没有太多真实感,总觉得这个喜欢隔着一层飘飘仙气,其实不大像是红尘俗世中的喜欢。她着实没有料到息泽神君会问出这种红尘味儿十足的问题。

  虽然他口口声声称自己没有撞,她担忧地想,其实,他还是撞了罢?

  见她久久不语,息泽道:“他果然让你很失望。”

  凤九在被子里头叹了口气,讪讪道:“其实所谓失望不失望,只是有些时候,一段姻缘还是讲究一个缘分,我用了很多时间去赌那个缘分,结果没有赌来,我近来悟到没有缘分却要强求的悲剧,倒是有些看开了。若神君你在这上头有什么看不开,我们倒可以切磋切磋。”

  明明是静极且黑暗的夜,却能感到息泽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身上,道:

  “如果他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仍然不相信你们有缘?”

  凤九笑了一声,实在是困倦,道:“我们之间,的确没有那个缘字,我同自己赌了那么久,也该是彻底放下的时候了,所以此时他出现或者不出现,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毋宁说,他不出现倒好些,我并不大想见着他。”

  良久,听息泽道:“是吗?”

  凤九恬淡道:“是啊。”又絮絮道“其实神君你今夜对我说这些,为的什么我也都晓得,虽然我们担个夫之名,我知你一向很不情愿,也怕我痴你,所以才希望我能早成就一段良缘罢?这个嘛,你不用心,个人有个人的命数,我着实犯困,还有什么事我们明再议罢,你走时帮我关一关门。”

  息泽没有再答话,凤九自以为是他的心思被她看穿,有些羞恼。她觉得今夜自己真长本事,猜人的心思一猜一个准。但房中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伤感将她不过气,息泽在她房中坐了许久,直到她入睡,也未听到他离开的关门声,那种白檀的香味却在安息香中若隐若现,久久不散。

  凤九一觉睡到太阳过午,腹中空空,饥饿难耐。正逢茶茶领苏陌叶的口谕推门而入,邀她去船头吃烤鱼,凤九趿着双呱嗒板儿,欣然至之。关门时遥遥一望,房中几桌椅,皆陈列有序,昨夜息泽搬到她前坐的那个小绣凳,亦稳稳搁在脚,她喝过的糖水杯也杳然踪影,像是昨夜她并没有半途醒来,与息泽一番话也不过一场虚梦。

  行至船头,打眼望去,苏陌叶捏着柄鱼叉,灰头土脸地站在一个破炉子旁,与她两两相望。

  陌少风,擅细炭烹茶,大约自以为烤鱼烹茶都是一般的炭火事,难不住他,殊不知一则炉间事,一则灶间时,径庭大别。

  凤九一肚子馋虫在瞧见陌少造出来的这个烂摊子时,陡然化成天边浮云,这一篇话传得中听,请她来吃烤鱼,看这个情境,却实则是请她来救场,烤鱼给他吃罢。

  陌少指了指身旁一个红木盒子,虽则灰头土脸,笑得倒是风度翩翩:“晓得你没有吃什么就急匆匆赶来,特地给你备了碗粥。”

  凤九欣慰陌少还存了半点良知,不客气地坐下喝粥。这个粥,是碗甜粥,软糯可口,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粥入喉,舌头处留着一股淡淡的血腥,略去这一星半点血腥,味道倒还颇可圈点。

  苏陌叶瞧她将一碗粥喝尽,手一指又到脚边的木桶,仍含着风度翩翩的笑:“粥喝完了便来指教我烤鱼,这个鱼得来不易,息泽神君特地代,要做成烤的给你吃才有效用,可叹我文武双唯独烤鱼有些…”

  听到息泽二字,凤九后一口粥硬生生呛在喉咙里,陌少赶紧递水,灌入口中,仍是昨夜一般的甜糖水。凤九和着糖水艰难将粥咽下去,头雾水地看向苏陌叶:“这个鱼也是息泽神君拿来的?我昨夜就觉着他有些不对,像是撞了,看来果然撞得很厉害啊,到今还没有缓过来。不过,这个鱼他竟不拿给御厨反而交给你打理,你几时却同他有了这种深情厚谊?”

  苏陌叶难得一愣:“昨夜息泽他将你抱回船上后,什么都没有同你说吗?”

  凤九比他愣得甚,呆呆地捧着糖水:“昨夜我情绪不佳,在杏园哭…

  呃,哭得睡着后,不是你将我背回船上的吗?”

  苏陌叶从容将鱼叉递给她:“这个,还真不是。”

  唔,昨夜。

  昨夜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凤九肆忌惮哭出来那一刻,杏园中平地的一阵狂风,苏陌叶不大清楚那是不是隐在花林中的东华帝君的情绪,一阵措似一阵,一阵冷肃似一阵。他虽当惯了西海的逍遥皇子,不大常去九重天拜谒,却也悉知东华帝君情深厚的名头。他第一次晓得,原来这位天地共主也有情绪。

  凤九哭得用心又认真,噎声渐渐低不可闻,靠着树搭着他的袍子累得睡过去。他原本的确是想着将她背回去,正要从石凳上起身,紫衣的神尊却已到杏树前,俯身将凤九抱了起来,他似乎就是在等着她睡着这一刻。

  东华帝君,苏陌叶小时候曾去拜谒过一回,也不过是那么一回。凡人活在红尘俗世中,神仙活在三清幻境里,那时他觉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帝君,却像是既浮于红尘俗世外又浮于三清幻境外,目光中的淡漠,是真正视天地万物皆为空。

  他当年想着,或许这就是曾经天地共主的气度。

  进入这个世界,他瞧着帝君与当年似乎有所不同,但因次次都隔得远,也瞧不出什么。今他就站在自己跟前,怀中抱着沉睡的凤九,眼中出难见的柔和,他才明白同当年比他有什么不同,今的帝君,眼中有了一些景物。

  至于凤九所说他同息泽什么时候有了情谊,也不过是帝君临走时问了他一句:“阿兰若是有个师父叫苏陌叶,你不是这个世界的苏陌叶,那是从梵音谷中进来,将原来那个取代了的?”

  从前些许事情能瞒住东华,因他关心则,此时凤九的身份大白于东华跟前,他自然晓得不能再瞒,自然要答一个是。

  帝君再问:“是连宋叫你进来找我和小白的?”他自然要先装一装糊涂表示不晓得息泽神君就是帝君本尊,再表示的确是连宋授意自己进来助他们走出此境。

  他从前千方百计拦着东华和凤九相认,不过是为了自己私心,今次时来运转眼见他们即将相认却没有阻拦,也只是觉得凤九可怜。如若东华即刻便要带着凤九出去也妨,阿兰若的因果,他不过再走些弯路。

  不料,他难得的好心倒是证得一个善果,帝君远目林外良久,向他道:

  “我是谁先瞒着她。这里比之外界灵气虽不多却纯净,适宜她将养,我们暂不出去,你也不用先回去,我不在时帮我照看着她。”

  他同帝君的所谓情谊,不过就是如此。

  一声嚏助苏陌叶从回忆中醒过神来,凤九在他跟前着鼻子,接着方才的话问他:“你说息泽将我上船说过什么没有,我想了半天,他说的好像都是废话我也没有记,他难道同你说了什么吗?”

  苏陌叶想了想,颇有深意地笑了笑,道:“什么也没有。” Www.DA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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